今年的央視春晚舞臺上，短視頻創作者李子柒帶著13項非遺技藝驚艷亮相，給“流量之外”的非遺技藝帶來不少熱度。
2月11日，趁著這波“非遺熱”，記者來到北京南二環，探訪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——龍順成京作硬木家具制作技藝的第五代代表性傳承人劉更生。
傳統紅木家具分為廣作、蘇作和京作三大流派。其中，具有宮廷特色的京作家具，風格大氣、莊重。
短視頻橫行的時代，人們追求的速度與效率，如同瀑布奇觀，于轟鳴聲中飛流直下，而劉更生的手藝更像是潺潺小溪，于無聲處細水長流。一榫一卯、一轉一折之間，時光仿佛慢了下來，那里有劉更生堅守了42年的世界。
劉更生在對古舊家具部件進行“望聞問切”。工人日報-中工網記者 白至潔 攝
“有悟性、能吃苦”
走進龍順成文化創意產業園，通身“宮墻紅”的龍順成京作非遺博物館坐落院中，娓娓訴說著百年老字號的“前世今生”。
“木匠常用的工具有幾十種。六七十厘米的大刨子，四五十厘米的二虎頭，還有更小的小凈刨……”博物館二樓的工具墻前，聊起自己的“工作搭子”，劉更生開啟了“話癆”模式。
制作工具，是每個木工的入職“第一課”。
1983年，19歲的劉更生接父親的班，進入龍順成當起了學徒工，師從孫月樓。面對車間里琳瑯滿目的家伙事兒，從小在魯班胡同聽著錛鑿斧鋸聲長大的劉更生，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。
一次，孫師傅讓劉更生在木頭上鑿眼。他鉚足力氣，掄起錘子就往下砸，眼鑿壞了，料也廢了。孫師傅又氣又急，朝著他的后背就是一巴掌。
孫師傅心疼木料，京作家具多選用優質名貴硬木，木料要生長幾百年，老師傅都“惜木如金”。孫師傅更氣徒弟浮躁，“沉不下心，就干不好活兒。”
“師傅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。”那以后，劉更生給師傅“打零手”時，總會反復觀察師傅用力的細節，下班后再用廢料練習。
“鑿一鑿、搖一搖”“一鑿三跟，越鑿越深”……這些動作要領需要經過成千上萬次的重復練習，才能變成準確的手感和肌肉記憶。為了鑿好一個眼，他經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，手上磨出了一溜水泡。
“肯吃苦，有悟性。”慢慢地，孫師傅發現，徒弟“上道”了。木工出徒通常要“三年零一節”，劉更生僅用兩年就出徒了。
不過，這僅是掌握了京作技藝的皮毛。
京作家具包含制材、烘干、機加工、木工、雕刻、打磨、燙蠟七大工序，100多道小工序。“沒個幾十年的功夫下不來。”劉更生說。
當時，車間條件很苦。過了4月，廠房就又悶又熱，只穿背心短褲干活，也渾身是汗。到了冬天，雖然點了煤爐，可工人還是常常凍得伸不直手。
肯下功夫的劉更生堅持了下來。一步步從學徒工“鑿”成了北京金隅天壇家具股份有限公司龍順成公司的工藝總監，還獲得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、2021“大國工匠年度人物”等榮譽。
經歷世界級“大場面”
博物館展廳內，一把特殊的座椅吸引了記者的注意。這張椅子特別對靠背和扶手進行了拆分呈現，讓穿銷掛榫的傳統工藝一覽無余。
劉更生介紹說，京作工藝是全榫卯結構，榫卯相扣，不用一顆釘子，沒有一滴膠水，卻能百年不散，也被稱為“百年牢”。
劉更生曾帶著這款托泥圈椅見過世界級“名場面”。
2014年11月，APEC（亞太經濟合作組織）會議在北京雁棲湖國際會議中心舉辦，21位成員國領導人出席，集賢廳會議圓桌旁擺放的21把座椅，就出自劉更生團隊之手。
為展現京作家具精髓，劉更生特別設計了“一木連做”的制作方式——圈椅的四條腿和通直向上的部分采用一整根木料，從結構上強化座椅牢固度，同時提高座椅的美觀性。
這款座椅里還藏著劉更生的巧思。
“傳統圈椅非常重，不好移動。我在托泥下邊的龜足里藏了一個直徑約2厘米的滑輪。”此外，劉更生還依據人體工程學設計了靠墊和坐墊，提高了傳統家具的舒適性。
最終，這款座椅不僅圓滿完成使命，還在世界手工藝產業博覽會上斬獲“國匠杯”銀獎。
2021年4月，劉更生又“來活兒”了。龍順成要為北京冬奧會場館禮賓及11個場館、20個空間提供展陳家具產品服務。
“我們設計的8扇折屏，屏心圖案采用《冰嬉圖》，休息區的衣架使用冰裂紋。”冬奧會期間恰逢中國農歷春節，劉更生和同事們在家具設計中融入傳統文化元素和冰雪元素，制作的435件家具均將平整度誤差控制在0.1毫米內，向世界展現了中式傳統家具的“型材藝韻”之美。
劉更生經手的京作家具見證的“大場面”還有更多。
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天安門城樓內部修繕、內蒙古自治區成立70周年大座屏、首都機場專機樓元首廳等許多國家重點工程的家具，均是劉更生團隊的代表作。
老手藝的“新活法”
與劉更生創新工作室一墻之隔的龍順成古舊家具修復中心內，幾位師傅在作業臺前埋頭忙碌。劉更生的妻子鄭俊茶就是其中之一。
鄭俊茶和劉更生青梅竹馬，也是“子承父業”進廠，目前負責打磨、燙蠟的“美容”工序。“做事執著，必須把事干好。”這是鄭俊茶最欣賞丈夫的優點。
2001年，劉更生開始負責古舊家具的修復和復制。“修復工作遠比制作新家具難得多，需要準確分析出家具的材質、器型與制作工藝。”
翻看古籍、學習紋樣、查閱資料……在這一過程中，劉更生練就了對古舊家具“望聞問切”的本領。他的手藝越來越好，心也越來越靜，不少古舊家具殘件在他手中“起死回生”。
無量壽寶塔、滿雕麟龍大鏡屏、金絲楠鸞鳳頂箱柜……近年來，劉更生多次參與故宮博物院重要文物的修復與復制。他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，京作技藝需要保留傳統，更要創新。
在他的帶領下，傳統技藝有了“新活法”。
劉更生創新工作室先后創新曲線拼接技法，大幅提高原材料利用率；制作線型刀具，用機械代替手工，提高生產效率；改進傳統榫卯結構，使其更加科學合理……
為了讓這門老手藝“破圈”吸引年輕人，劉更生不僅嘗試設計了更“減齡”的新中式家具，還開通了短視頻賬號“科普”京作技藝。
每天八點半，劉更生會準時來到工作室。目前工作室共有10名成員，幾乎都在50歲以上，24歲的韓達是僅有的年輕面孔。
2024年，大學生小韓出于興趣主動拜師。一年多來，他漸漸穩住了心性。這位00后還在自己的短視頻賬號上記錄了學藝的過程，漲粉的同時，也讓他對這門手藝越來越“上頭”。
這天，劉更生在古舊家具修復中心巡視了一圈，觀察每位師傅的狀態。在他看來，“心境”會影響“藝境”，“心情好雕刻出來的線條也會更加絲滑流暢”。
人來人往
傳承的“守破離”之道
王維硯
在《匠人精神》一書中，曾這樣講述一流工匠的“守破離”：跟著師傅修業謂之“守”，傳承中加入自己的想法謂之“破”，開創自己的新境界謂之“離”。
大國工匠劉更生的成長大致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。
他在年輕時跟著老師傅學手藝，用心體會力道、輕重之間的細微差別，認真思考每一個榫卯結構的位置、角度，在與時光的交手中不斷精進技能，守著手里的活兒，也守著平淡的日子。師傅惜木如金的習慣，也在劉更生這里得到了延續。劉更生工作室的柜子里“收藏”著幾罐干活兒剩下的木頭刨花，每種木頭都有特殊的香氣，他沒事兒就會拿出來聞聞。
“守舊”的劉更生也很會創新。在帶著中式傳統家具走上世界級“大場面”的路上，劉更生一直在努力突破。將清代托泥圈椅與現代轉椅的功能進行結合，引入人體工程學提升家具舒適度，對家具進行“減齡”設計，讓年輕人與傳統家具實現“雙向奔赴”，這些新操作都是在為老手藝尋找在新時代的“新活法”。
技可進乎道，藝可通乎神。從做新家具到修復文物家具，劉更生在修舊如舊的過程中，有了新的“藝境”。一榫一卯之間的東方美學和哲學，不斷滋養著他內心的那份熱愛。不論外界如何喧囂，一拿起木工工具，他的世界就安靜了下來。
和其他非遺技藝一樣，京作技藝同樣也面臨著“后繼無人”的難題。
出現在古舊家具修復中心里的00后韓達代表著新的希望。他主動學習非遺技藝是因為內心的好奇和喜歡。同意收韓達為徒時，劉更生對韓達說了兩句話，一是要真心熱愛，二是別指望這個手藝能賺快錢。在與喧囂世界一墻之隔的操作臺前，年輕一代如何凝神靜氣地修煉，這個故事的后續值得期待。
來源：工人日報